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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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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3

“吃肉盒不, 俺哩肉盒煎好啦,熱乎哩,又大又厚,白面包肉, 來吧嘗嘗哩——”壽張肉盒的攤子上, 面饃在油裏扯出勾人饞蟲的滋啦聲, 老板伸長了脖子呦呵。

後面巷子口一長兩短的梆子聲響, 賣豆腐的挑著擔, 一翹二沈, 從小巷子裏出來。

此地不愧是聖人故裏,就連擺攤做小買賣的商販們也是知禮, 一個個手上忙著生意,不忘避讓一二,給那賣豆腐的讓出條路。

寧婉從車笭一角朝外看,崔瑾笑著給她介紹:“那是陽谷縣壽張集肉盒, 武松打虎,三碗不過崗那地兒的,焦香酥脆, 好吃得很, 家裏廚子來做, 反倒不如街上買來的。妹妹可要嘗嘗?”

“我倒不敢沾這些油膩的。”寧婉笑著搖頭。

崔瑾無不惋惜:“可惜了,咱們青州好玩兒得多, 好吃的更多,原想讓妹妹把從前吃過的都回味回味……”他話不過腦, 肯定道, “定是京都的水土不養人……”

講出那三個字,崔瑾自己連忙噤聲, 京都乃天子腳下,連皇帝都養得,又豈敢妄斷不養人一說。

“啪。”崔瑾咬牙給自己一耳光,又跟寧婉賠不是,“我這張破嘴,混的亂講什麽。妹妹當我發昏魔怔了,可千萬別放在心上。”

“瑾哥哥怎麽說見外的話。”寧婉笑著寬慰,外面傳來車夫的聲音,說是將軍祠到了。

崔瑾先一步跳下馬車,隨行兵丁搬來杌凳,寧婉捉裙下地,站在將軍祠氣派高宏的門頭前觀望,背後是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,面前是威武莊嚴的神像,香火鼎盛,信徒紛紛。

眾人隨香客拾步,走上臺階,門口一尊歡喜姿態的先鋒鬼,牛角人面,獅子鼻闊口,生著一對兒招風耳,手持三棱凹面鐧,咧著嘴笑,模樣甚是憨厚,塑的雖是為將軍鞍前馬後的鬼將,卻並不駭人。

寧婉端詳一二,扭頭同陸敬之小聲道:“這倒不像是臆測,此面相乃神勇忠心之兆,也難得他家能找到如此精妙手藝的匠人。”

崔瑾給他二人解惑:“還真不是臆測,虧得婉妹妹好眼力,聽家裏有年歲的老媽媽說,這位牛先鋒乃先祖帳下小將,本家姓李,叫做李鐵牛,投軍那年才十三,主子受困下馬坡,危難之際,他帶著十幾個殺了五百賊軍,才到主子跟前,戰馬死了,他就扛著主子馬似地跑。敵我懸殊,實在是打不過,他當機立斷,搶了賊軍的戰馬,把主子扔上馬背,領殘部孤兵給主子掙出逃命的時機。”

“再找到他們的時候,李小將身上的鎧甲已經襤褸,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肉,所有的力氣都撐著杵在地上的凹面鐧上,跪朝青州,身後一桿長槍摜穿了心臟,不舍得閉目。”

崔瑾說著沾眼角淚,“太宗賜下將軍祠,先祖不敢忘小將軍救命之恩,便親繪了畫像,叫人塑了立在咱們青州往來最繁華的地方。小將軍最大的心願便是看見市井繁華,百姓得以安居樂業。”

寧婉隨他潸然淚下:“大將軍仁義,佑我關北百姓,有大將軍英魂庇護,東海賊寇,也必能拔營掃凈,還東雍州百姓一方安寧。”

這話有些諷刺,陸敬之忍不住嗤聲笑了出來,崔家的大將軍崔浩,也是太宗欽賜的天下第一忠武,若說他老人家英魂保一方平安,自當仁不讓,然而,眼下關外的亂子恰出在了大將軍的這個崔字兒上。

他老人家泉下有知,豈不要垂死墳中驚坐起,領了崔家這群不肖子孫去太宗她老人家跟前兒磕頭求罪。

崔瑾也聽出她話裏的諷刺,臉上變顏變色,擠出笑,領著他二人往裏面走。

主事的老道姓李,乃老宣平侯自小定下的記名道士,見了本家少爺帶著貴客,持拂塵上前稽首,引他們給大將軍磕頭上香,到後院客堂說話。

“都說到了青州城,必拜大將軍,上一回我見李爺爺,還是四五年前,三姑娘要來街上吃炸貨,我身子弱,受不得那些,三姑娘嫌我嬌氣,就把我丟在將軍祠,聽李爺爺與道友們論了一日的經。”寧婉吃一口茶,笑著與李老道敘舊。

“老道可忘不了,縣主聰慧過人,那會兒才多大,就能參看七政四餘,算得紫炁、月孛、羅睺、計都此四交點。類宿章、行一等大道航的法師,不過如此。”李道長達官顯貴裏常走動的人精,寧婉與他三分薄面,他自有一百句吹捧奉承的話在前頭等著。

崔瑾笑言:“妹妹還會觀星?可看個人前程?李爺爺藏私,從前可沒跟我提過這些,我猜是他耍滑雞賊,聽過一耳朵,自己卻是一知半解不甚嫻熟,才不在人前提及。妹妹得空,也給我看看。”

寧婉問他:“瑾哥哥要算什麽?”

崔瑾得意道:“算一算我哪一年能得個榜眼探花,也叫老爺子榮耀榮耀。”

陸敬之蹙眉:“這個不用算,我就能給你答了,癸卯年,乙卯月,戊寅日,壬子時,五行屬土,只需等到這一日,必有鑼鼓喧天,紅花大馬,來接你進京做狀元。”

寧婉扺掌稱讚,直誇陸敬之日子說的極妙。

李道長也忍不住咧嘴笑開,看崔瑾急地抓耳撓腮,才小聲湊近了給他解釋,只道是沖煞了猴年馬月,摸不見東西南北。

“六哥嘲笑我,又怎知我就沒有一鳴驚人的時候?”崔瑾氣急了埋怨。

陸敬之搖頭笑而不語,李道長嫌他丟人,將他按住坐好,告求道:“我的好爺啊,您有吞天的本事,名家的學問,好歹明年遞了姓名,到貢院裏走一遭,成或不成的,才敢說這些大話不是。”

“你這老貨,也跟他們一夥。且瞧著吧,等我有了完全把握,國子監門前的大紅榜上,爺排頭首。”

眾人皆笑,一堂和氣。

吃茶的寧婉冷不防說了句:“紅花大馬說起來也容易。”

“怎講?”崔瑾討問。

寧婉道:“自鳳至年始,國子監的大紅榜上又不是只能記科舉、恩科的排名,高宗曾開‘工榜’,凡是在制造、器械、冶煉上有卓越本事的能人異士,榜上有名,便可任差工部,至順宗,七年間竟有三五回天災降世,餓殍遍野,顆粒無收,順宗憫黎庶眾生,開‘農榜’以求良才,現世面上常見的鹿鳴春桃,硬小麥,便是那會兒由朝廷批撥良種才傳開的。”

寧婉垂眸而笑,繼續道:“明君治下,良才輩出。我奉陛下旨意,到北邊來定人心,好在我是個自知的,沒有十成的勝算,也不敢妄自托大,只得臨出門時求了陛下,為北邊學子討了一個‘辯榜’。”

“辯榜?那是什麽?”光聽名字,崔瑾就隱約有難安的感覺。

“顧名思義,自然是從鬧事的學子裏挑幾個能言善辯的,以彼之矛,攻之彼盾,還了大家清凈,屆時,我只帶著頭首的狀元榜眼,回京覆皇命。叫有能耐的得償所願,禮部任差,沒能耐的心服口服,安心科舉。只便宜我一個弱女子,白得了個辦事有功的好名聲。”寧婉柳眉揚起,眸中盡是喜色盎然。

崔瑾臉上見了急,身子前傾著忙問:“主意……是個好主意,不知妹妹何時設榜,開辯壇,我也好幫妹妹走動,通報地方上廣而告之。”

寧婉道:“擇日子不如撞日子,我瞧這將軍祠就極好,又是瑾哥哥自家的地界,也不怕他們發了混賬的胡鬧,回頭差事辦好了,我也好在陛下面前為瑾哥哥表功。”

茶盞撂在桌面,發出卡楞楞的聲響,寧婉帕子在嘴邊沾一沾,笑著附和崔瑾方才的那番言論:“才賣帝王家,為天子分憂,何愁沒個一鳴驚人?”

寧婉擡皇帝的意思出來,要在將軍祠開什麽辯論,別說是崔瑾了,就是老宣平侯這會子在跟前,也沒有不應的道理。

崔家在關外橫地飛起,大面子上的禮數還是要有的。

崔瑾兩頰發汗,袖子胡亂摩挲著額頭,強顏歡笑,嘴上迎合寧婉的話,背在身後的手卻舞抓著示意,叫跟著的小廝快快將消息傳回家去。

不消片刻,宣平侯府那邊就聽到了原話。

崔三姑娘拿起佩劍就要出去,被老侯爺攔住:“你要做什麽!”

“寧家那小蹄子敢在將軍祠設什麽辯壇,我就砍了她的腦袋,教她到底下當著老祖宗的面去辯!”

將軍祠雖為官中所建,可也是崔家的祖祠,裏頭供奉的是崔家的老祖宗。北邊的學生要亂,關他們崔家什麽事兒?她寧婉既領了皇命,不去學生們集會的地方安撫平定,憑什麽鼓搗著人到崔家祖祠胡沁?

唱山音也沒有蹬鼻子上臉,踩在主家臉上的道理。

老侯爺罵她沈不住氣,咬牙鑿齒的給她講其中道理:“一個欽差,一個親王,你去砍了寧家的丫頭,那要不要留陸敬之?朝廷這幾年是不濟了些,可陸敬之到底是皇帝的親兄弟,他歿在了關外,皇帝心裏願不願意,也得發兵北上,給他兄弟討個公道出來。到了那會兒,攪起了渾水,又知誰才是水下的魚?”

關外是崔家一家獨大,可關外卻不止有崔家一家。

真論親疏遠近,雲中府蘇家與天子同姓同宗,那可比崔家尊貴些。

朝廷發兵,雲中必應,青州一面臨海,再受兩面夾擊,打起來,崔家又有幾個能上陣領兵的跟他們耗?

要反,也不能這會子反。

徐徐圖之,徐徐圖之。

“您總罵我不如大哥,可大哥跟咱們一條心麽?他要做忠臣孝子,指不定陸敬之和姓寧的才進歡喜關,大哥一顆心就全給人家刨出來了。這會子還要忍,不就是顧慮著大哥嗎?”崔三姑娘不服氣的嗆聲。

老侯爺手上拐棍打她一下,眉毛橫起:“你這吃了貓尿不知斤兩的東西,一家子忍著縱著由著你任性妄為,虧的是你大哥好性子,少跟你計較,你卻不知好歹,死乞白賴的非得給他打個反叛的賊名?”

崔三姑娘挨了打,又久困長輩不公,咬著牙,眼淚濕漉漉堆在眼眶,“你們就是偏心。我為家裏恨不能把命舍了,大哥吃喝玩樂,他又做了什麽?”

大太太上前勸她:“好孩子,這麽大的人了,怎麽還掉眼淚呢。快讓我瞧瞧,這金豆子是打哪兒委屈起來了。真論上偏心,我這當娘的瞧的真真兒的,你祖父一顆心全偏在你這丫頭身上了,家中姐妹不及,你大哥更是不及。你說家裏偏著你大哥,可這裏裏外外,哪一樣不是交在你手裏?”

老侯爺聽兒媳這話順耳,心底火氣也消下不少,軟些語氣道:“偏心,都偏心。明兒得了閑,把老大叫過來,我也想親自問問他,一家子長輩,偏他在了哪裏?他可生了不公的心思?”

崔三姑娘嘴一咧,心裏委屈,嘴上又說不過,坐在那裏嗚嗚地哭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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